历史学科是人文学科的基础(从学科史的意义来讲)

今日新闻2023-01-11 14:30:2251data

作者:向雁南,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历史学科是人文学科的基础(从学科史的意义来讲)

摘要:作为对学科的反思,史学史在整个历史学科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史学在史学中的地位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解读:第一,从教育部的学科设置来看,作为史学统一控制下的前两个学科,史学理论和史学反映了学科设置者对其在史学中的基础地位的认识;其次,从历史知识(认知)的角度来看,历史文本作为真实历史的替代品,是认知主体和认知客体之间的中介。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历史都具有史学的性质;第三,研究历史,需要在已知客观事实的历史文本上预先研究史学史,这意味着史学史仍然是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确立史学的学科意识有助于推动历史的求真。

史学史作为一门具有自知力和自省力的学科,具有历史学的基础地位。虽然史学史已被教育部规定为必修课,但在许多院校,包括一些顶级院校的历史教学中,史学史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甚至一些大牌的专家教授,在学科评审、职称评定甚至相关学位论文答辩这样的事情上,也常常不自觉地表现出一点不屑。当然,这个原因与缺乏深入的相关成果有关,明显是程式化和教条化的。但根本原因可能也与史家没有真正理解史学的学术价值有关。本文试图从学科设置、历史知识(认知)理论和方法三个方面解读史学在历史学科中的地位。

第一,从学科设置看史学学科在一般概念中的基础地位。

在知识书籍分类结构中的位置,也可以看作是人们对一般概念中知识层次的理解。当然,知识顺序的安排也会受到权力的影响,比如传统文献中经典子集的顺序,传统史部目录中的正史、编年史、他史、杂史等等,背后都可以找到权力的影子。这种情况今天依然存在。在今天的图书分类中排在第一位的A类,基本属于我国的思想内容,如马、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写的经典著作,以及对这些经典著作的解读。除了权力对知识统一关系的影响之外,知识体系本身的统一层级关系也是知识关系理解下知识归属顺序排列的基础。比如传统书籍中的天、地、人的顺序,也是决定知识书籍分类结构的基本因素。应该说,这种知识水平的统一关系,也是对现代学科设置背后所反映的学科内部关系的一种普遍认识。

知识体系的主干和分支的统一层次关系,在教育部的学科目录中有明确的体现。根据教育部颁布的学科目录,每个学科门类下有若干个一级学科,在一级学科的基础上又设置若干个二级学科。其中,一级学科的划分是基于学科的研究对象、研究范式、知识体系和人才培养的需要。其属性是具有共同理论基础或相对一致研究领域的学科集合。对于二级学科,根据学科的研究对象、知识体系和人才培养需求,在一级学科中进一步划分若干个相关的、相对独立的学科和专业。这些相对独立的学科或专业属于一级学科的基本单元。这样,通过一、二级学科之间关系的设定,人们表达了对某一类知识的基本认识,即学科之间的隶属关系

中国出版的学科培训目录始于1983年。1983年3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四次会议决定公布试行《高等学校和科研机构授予博士和硕士学位的学科专业目录》。在这个草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历史学作为一级学科,是其下属的前两个学科,即“史学理论和史学史”。此后,1990年10月,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9次会议上,在1983年《学科专业目录》的基础上,正式批准《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1997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国家教委再次联合颁发《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其中高校本科教育学科专业包括历史等12个一级学科,72个一级学科,249个专业为二级学科。从上述国务院三次发布的学科专业目录来看,历史学作为一级学科,始终是两个学科中的第一个学科,从属于它的是“史学理论和史学史”。这个学科体系直到最近才改变。2011年2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28次会议审议通过并颁布《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将“历史学”划分为考古学、中国史、世界史三个一级学科,史学理论与史学学科总体上仍为重中之重。比如考古学下的前两个学科是考古史和考古理论,世界史下的前两个学科是世界史学理论和世界史学史。只有两个学科,在一级学科“中国史”下,把“史学史”放在“史学理论与史学史”中“史学史”之前,以“中国”为属性,称为“史学理论与中国史学史”,放在“历史地理学”和“历史文献学”之后。即便如此,1983年以来国家多次颁布的学科目录中,历史与史学的隶属关系和地位,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仍能反映出史家对自身学术体系认识的大致思路。史学在历史学之下的理论与历史的地位,充分体现了这一学科在历史学中被视为基础地位的认知。

除了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学科和专业目录外,学科和专业的具体名称也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在历史学的二级学科中,作为学科理论的“史学理论”和作为学科发展史的“史学史”被设置为二级学科。虽然在2011年颁布的学科专业目录中,历史学有考古学、中国史、世界史三个一级学科,但总体上还是保持了老的两个学科的学科划分精神,比如两个学科的世界史学理论与历史,两个学科的考古学理论与历史。在其他学科中,比如文学,文艺理论作为一门学科的理论,而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史,属于分开的、不同的两个学科。在法学学科中,其下属的两个学科“法学理论”和“法制史”也是两个独立的学科。总之,历史学可能是各学科专业目录设置中唯一的学科,就是把学科理论和学科发展史一起设置为一门学科。

历史学科为什么要这样设置?应该说这和历史的特殊性有关。按照目前的一般理解,历史理论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历史理论既包括历史理论,也包括历史理论,狭义的历史理论仅指历史理论。从理论上说,这种区分实际上是对所谓“思辨的历史哲学”和“分析的和批判的历史哲学”的区分的复制。这种方法最早可以追溯到英国哲学家沃尔什。当然这种划分也是有争议的。[1]这里且不说任何历史理论本质上都是某种历史理论支配下的产物,就是在实际理解中,历史与史学在很多情况下是交织在一起,难以完全区分的;就史学这门学科而言,它所探讨的无非是人们如何认识客观历史,以及人们如何在对这种知识的实践中认识这种知识。因此,可以说,史学史实际上是一部融合了本体论、主体论和学科论知识的反思。这一事实不仅反映了史学在学科中的基础地位,而且是史学理论与史学在知识构成上融合为一门两门学科的基础。即这两个学科的背后,既是人们在知识(认知)层面上对这两个学科关系的认识,也是史学与整个历史的关系不同于其他学科中学科理论与学科史关系的体现。当然,要想对这一过程中涉及的问题有更深入的理解,还需要从历史知识(认知)的角度进行详细的探讨和解释。

第二,从认识论的角度理解史学学科的基础。

要想真正理解史学对于史学的基础,或者说史学建立背后的理论基础,就必须顺着康德的“如何可能知道”的问题,简单梳理一下历史知识为什么可能的问题。

作为一种现代常识,作为一种“经验的”而非“先验的”存在,历史本体论的“存在”无疑属于客观的“存在”,即一种规定性的存在,即存在。但是,历史本体论的“存在”的规定性(事物的规定性也是事物的局限性)使它明显不同于其他经验的“存在”。即时间的“存在”规定了历史本体论。虽然是实证的,客观的,但是无法直观得出。也就是说,客观历史是一种存在主义悖论,即“不存在”的存在。虽然可能会有类似“弹孔前的村墙”这样的遗迹,传递着曾经发生过的某件事的信息,但事件的整个过程和起源无论如何都无法在时空中重现。当然,我们可以说,就连续性而言,作为前一种存在,缺席的过去总是规定着后来者;但是,就认知而言,我们如何去认识、识别、触摸这个消失在时空中、不复存在的物体呢?或者说,作为一个认知主体,我(一个历史研究者)如何超越主体本身,准确直观地把握“客体”(消失在时空中)?或者说,“我”如何知道“我”所获得的关于历史的知识是准确的、可信的、不容置疑的?对于懂历史的人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很烦的问题。所以这个问题自然指向了关于历史的知识(认知)论,也就是如何理解认知主体与认知客体的关系。而这个问题也可以说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在历史认知中的体现。但是,相对于其他具体的物理“存在物”,如何认识历史的“存在”更令人困惑。

关于思维和存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的思维对后世影响很大。康德的提问方式,与古典哲学相反,不再追问认知(知识)的客观性,而是追问“认知(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在他看来,不先讨论认知的能力和本质,就完全不可能直接去认识世界的本质。即“没有认识论的本体论是无效的”。康德的追问最终导致了哲学认识论(认识论)的转向,人们开始对认识什么、如何认识、为什么可能认识等问题投入前所未有的热情。为了解决认知主体与认知客体的对立,寻求认知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人们开始从不同的路径进行探索。其中,现象学把认知主体及其反思的意向性视为连接主客体的中介;哲学家从语言的本质出发,将语言视为连接主客体的中介;马克思尖锐地批判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认知对立,这种对立是由自然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的抽象对立造成的。马克思指出:“以前所有的唯物主义3354,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3354,主要的缺点是,只把事物、现实和感性以对象或直观的形式来理解,而不把它们看作人的感性活动和实践,而不从主观方面来理解。所以,结果是这样的。与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发展了积极方面,但只是在抽象方面,因为唯心主义当然不知道真正的现实的和感性的活动本身。”[3]正是在摒弃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局限性,坚持外部客观世界优先于人的思维这一唯物主义基本原则的前提下,马克思完成了通过人的实践来连接主客观世界的认识论的“实践转向”。

马克思的认知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知识(认知)的理论,克服学术界一些老学者对唯物主义的误解,进而理解史学这门学科的特点和价值。事实上,“什么是历史”的问题是在认识论转向之后才作为一个基本问题提出来的。因为在这个触及历史知识(认知)根本性质的问题上,在整个古典时期,虽然有一些零星的论述提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测,但就学术整体而言,直到19世纪末知识(认知)论扩展到历史学领域,人们才认真思考历史认知的可能性,以及历史认知的特点和局限性。

经过历史知识(认识)论转向的洗礼,人们逐渐对历史的“存在”有了清晰的认识,历史作为认识的对象是缺席的,是无法理性直观的,即对于完全意义上的客观历史本体,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直观地得到。这不仅决定了历史知识形态的本质特征,也决定了马克思所谓的“人与世界关系中的能动因素”在史学获取历史知识(认知)的实践中,相对于其他“存在”的知识获取而言,占据着更为关键的地位。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所获得的历史知识(知识)几乎都是主体在完成对材料的理解和解释性选择后形成的“一家之言”,也就是说,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是被主体叙述和赋予意义后形成的有意义的、文本化的历史。这就是所谓的“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按照解释哲学的观点,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和解释实际上是一部包含了前人对历史的理解和解释成分的“有效的历史”,是客观历史和主体对历史的理解的统一。也就是说,在对历史事实的理解和解释中,主体的“偏见”不仅是一种必然存在,也是后人理解客观历史的前提。在这种情况下,从知识(认知)理论和方法论的角度对一个文本的历史进行重新思考和定位的问题,或者说主体所理解的历史与历史本体的关系问题,自然就会凸显出来。

英国历史学家、哲学家科林伍德从历史知识(认知)及其表达的层面提出了“一切历史也是史学史”的命题。[4]从其相关论述来看,这一命题本质上是从属于柯林伍德“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理论的命题,或者说是他整个历史哲学的两面。但如果从如何获取历史知识的事实来看,柯林伍德认为,史学史作为历史的主观反映,应该比直观的客观历史具有更高的逻辑优先性。这样,在具体的历史实践中,研究对象的理想性与认识它的现实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

应该说,柯林伍德的相关论述对我们理解史学史的学术意义有着直接的理论启发。历史研究的实践也告诉我们,只有通过史学才能认识历史,这也是史学比直观历史更具有逻辑优先性的体现。因为我们得到的关于过去的历史信息,并不是完整的镜像所反映出来的直观的历史真相,而是历史学家有选择地传达给我们的信息。比如,司马迁《史记》的预设是“研究人与自然的关系,改变过去和现在”,荀悦《汉纪》的预设是“成就道德,学习过去和现在,建功立业,显示才能”,司马光《资治通鉴》的预设是“能观过去而治之道”。石”……当然,就事实而言,所有遗留的文本,即使是当事人的回溯性复述,也存在特定语境和情感影响下的事实选择性组织问题。所谓“研究任何历史问题,都不能不研究其二阶历史”。所谓二级史,就是指在这个问题上的历史思想史,也就是史学的问题。【5】

我们不想分析柯林伍德所谓的“一切历史也是史学史”与他的两个命题“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之间的关系,也不想站在现代历史知识(认识)理论和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立场上批判柯林伍德的“唯心主义”历史哲学,强调人们只有通过史学才能认识历史。由于后验的存在,历史的书写只能通过前人的文字和文物,通过假装可以利用历史学家的思想、推理、想象和意义来间接“完成”。也就是说,对于后世来说,不存在主观与客观、观念与现实完全对立意义上的历史知识(认知)。历史知识(认识)的这一特性也决定了历史的“求真”必须在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统一中加以考虑。简单地说,“史学本身就包含矛盾:史学就其内容而言是客观的,就其表述而言是主观的;史书的首要要求是真实,符合客观历史,但达到这一要求的条件在于历史学家管理历史的能力和限度”。[6]这意味着在寻求历史本体论的真理之前,我们首先要研究史学的历史,即客观历史的“真理”是如何被史学呈现出来的。这样,对于历史的研究,不仅要研究前人提供给我们的结果,还要研究这些结果的过程,也就是我们看到的结果是如何产生的。因为从历史工作的性质和特点来看,我们所看到的,作为解读历史的文本,只是一个结果。那么,文字形成的过程是怎样的呢?或者说文本是在什么情况下形成的?作为对历史本体论的反思,史学在史学中的基础性作用自然不言而喻。

史学史的学科价值,具体来说,就是要求历史研究者在问史实之前先提出问题:这些史实是在什么语境下产生的?是如何流传至今的?哪些史实是被历史学家筛选后才进入他的叙事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筛选?这些历史事实的筛选和安排服从什么样的叙事策略?背后有哪些政治、意识形态等权力因素,以及历史学家自身情绪等现实因素的影响?而你又是如何知道和理解这些过去的事实的呢?也就是说,历史研究者在与历史进行对话之前,也就是在关心客观的历史是什么之前,有必要问一问为什么我们得到的信息是这样的。只有把对史学的追问,也就是对历史知识(认知)的追问,放在对历史本体论的追问之前,才能保证所获得的历史本体论的知识更接近历史的真相。因此,在具体的历史研究中,史学学科不仅对本学科的历史进行反思,而且具有历史研究实践所依赖的基础。

第三,从历史实践的角度,看史学研究的方法论意义。

对上述历史知识(认知)理论的分析表明,任何历史研究者所面对的研究对象都只是客观历史的文本替代品,而不是真实的历史,就像画家的素描或肖像一样,他呈现给观众的作品只是画家对世界认识下的代码编辑的产物。事实上,在历史认知中,人们总是通过文字符号将自己对历史世界的体验转化为对客观历史世界的表达。也就是说,人们赖以认识历史的,其实是历史文本的作者以他们的经验和理解所传达的信息代码。这是历史学对于历史学的学科基础。

这些用来表达画家思想的信息代码和绘画一样,可以是印象派、表现派,也可以是抽象派。同样,历史学家在文本中组织这些信息代码的方式也取决于历史学家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这些都受到历史学家自身及其所处时代的制约。正如钱钟书所说:“无论一个时代,还是一个人,过去的形象往往经过加工和改造,以适应现在的情况。在历史的进程中,过去支配现在,而在历史的书写中,现在支配过去;历史书、回忆录等有很多很好的例子。随时改变他们的面貌。”[7]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永远是解释者的历史;任何历史文本的背后,总有历史学家及其社会的影子。历史文本的这种历史性是史学史的主体价值和意义。“历史是一个会打扮的小女孩”。其实,胡适那句经常被人诟病的名言,也可以这样理解:虽然这个“小姑娘”的客观历史不会改变,但她会被穿上不同的衣服,梳上不同的发型,呈现不同的形象。这样,在讨论客观历史之前,有必要同情地理解历史文本代码背后的历史学家,以及它们是如何以史学的方式被编码的。只有剥去“小女孩”的所有装饰,才能露出“小女孩”的真面目。一句话:只有在史学史中得到反映的历史,才能更接近事实的真相。这也是史学对于史学的方法论意义。

其实古代中国早就注意到了史家对史学的影响。比如中国古代史学家所提倡的史学最高境界就是“信史”。所谓“信”字,《通典》,解释为:“信、诚、从人、言。”对此,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的解释是:“言出必行。”[8]也就是说,历史的真实性是由传达历史事实的主体的素质来保证的,即历史学家的才能、历史、知识和德行。055-79000“赞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然乎?所以对《论世》中“知人论世”的理解,也强调了理解文本作者对于理解文本的重要性。其实这也间接反映了古人也意识到了文本与历史真相之间并不存在完全的一一对应关系。一些古代的历史批评著作,如刘勰的《说文解字注》、刘知几的《孟子万章下》、章学诚的《文心雕龙史传》,都是从其作者心态、性格、社会影响等方面来论述历史文本的。其他一些学者也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论述。如宋代叶适一指出:“万物必有书法,书法必有是非。”[9]反映了作者在历史书写中的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的纠结。明代王士禛的“国史家妄自尊大,善于隐瞒事实真相”,“野史家富于想象,善于歪曲事实真相”,“家史家少有,善于表述事实真相”的“三史”理论,也指出了不同作者对历史写作的影响。【10】

如果说中国古代史家的理论还不足以清晰地说明史学研究对历史研究实践的重要性,那么,如果我们看看一些近现代史家的学术实践,就会更深刻地理解史学在历史研究实践中的方法论价值和意义。要说现代史学史上成就最突出的史家,王国维有陈垣和陈两位史家,可以说是无人不同意的舆论。陈两位老师之所以取得丰硕的学术成果,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注重以“知人论世”的原则来分析史学史。

以陈元老为例。陈元老在研究实践中十分注重对文本的历史理解。他不仅非常重视目录学(史学的一种形式)的研究,而且“以金针教人”。从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他在燕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等大学开设“中国历史名著评论”、“史学”等历史课程。在当时撰写的《中国历史名著导读》教学笔记中,陈元老明确表示这门课的目的是告知学生历史文本本身的重要性。其中,需要理解的重点是:“当你拿到每一本书的时候,首先要看一看:它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对谁来说,气质,道德,学识都不一样。必须把它当成官书,把它当成私书打压。官方患其畏权,多有忌讳;私书为情所惑,多有委屈。”[11]20世纪30年代,陈垣老在新课纲中再次详细解释说,这门课“取历代历史典籍,说明作者生平、此书体例,以及史料来源、编纂方法、板书异同等。使学者在阅读和引用书籍时有明确的指南”。[12]1940年代,陈垣再开这门课时,课程说明仍强调“取历史名著”,“每本书都引用作者简史、史料来源、编纂体系、板书本异同”,并加“后人对此书的批评,等等”;而其目的仍然是把这些历史研究的介绍作为“学者读史的先导”。[13]正因为注意到了历史文本的历史性,陈垣老不仅对清代《昭仪《史通》中的“历史事件”进行了论述,而且还注意到了书中对“历史方法”即历史编纂方法的论述。

当然,陈垣在学术实践中的史学意识也有一个随着对史学认识的加深而不断增强的过程。被陈垣老誉为“所有著作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文史通义》,[14]而陈垣老之所以自称“学术的丰碑”[15]是因为《陈垣老》这部写于抗战时期的历史著作,以自觉的史学意识,对隐藏在《廿二史札记》注释中的胡三省思想感情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在书中,陈元老指出:“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经历,就看不懂自己身体的书。”[16]“不知道当时的背景,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17]这本书有二十篇,前十篇是讲历史的,后十篇是讲历史的。其中,无论是如何描述历史,还是如何描述历史事件,其目的都是分析胡三省《通鉴胡注表微》的“说什么”和“怎么说”,属于史学史。经过陈垣的揭露,胡三省被埋没在历史中的事迹不仅展现在世人面前,而且胡三省的历史思想和政治思想也得到了更加准确的解读。

陈是与陈垣史学意识相似,但在方法上更为自觉的老师。其中最具方法论价值的是老师区分“现代经典”和“经典”的方法,进而形成对历史文本作者的“同情理解”。这两点也属于史学范畴。

陈寅恪老师最早在1939年发表的《通鉴音注》一文中谈到了“典”与“经”的问题。陈寅恪老师在文章中说:“来讲解《通鉴音注》的人,虽然在古典界做了很多解读,但也被时事引用。但关于子善作赋的直接动机和文章结论中的特殊褒义,只限于羽泉说经典,引用其言,但似乎仍有一些人未能引用当时的实际事实,即子善所用的‘典’。”[18]此后,陈寅恪老师经常提到“古典”与“现代”的问题。比如他晚年写的作为方法例证的《读哀江南赋》,很多地方都提到了“本正典公布历史事件”的方法。在第一章“缘起”中,陈老师特意指出:“诗章自己解释是不一样的。一个是为了考证,一个是为了解释。说白了,前者是对当下正典的检验,即当时的事实,后者是经典的诠释,即旧书的出处。”[19]其中,古代与近代之间,在陈寅恪看来,“古典”是通俗易懂的,因为“释字遣词,引经据典,必有时限”,在搜索中可得;但“此典”的意义相对难以表现。“谁盖所谓‘本典’就是作者的时事”。[20]也就是说,要理解“正典”,就要把文本放在文本产生的语境中,去体验文本作者当时所经历的历史,以及作者对它所持的具体立场和情感,从而感同身受地理解文本的意义。所以,作为历史研究者,要“融会异同,古今交融,不要造成万物同异,今昔融合的假象”。[21]只有对作品中的经典和当下经典进行双重解读,才能达到对文本的一般解读。也就是说,在根据历史文本解释历史事实时,首先要了解文本作者想说什么或不想说什么的原因和语境,也就是说,要研究客观历史,首先要对史学中引用的文本进行分析,然后才能推导出历史的真相。史学史的研究在这里显示了它的方法论意义。

在现代史学史上,除了“二陈”史学之外,钱穆先生也是一位具有鲜明史学意识的大师。与史学“陈二”不同,钱穆先生在历史认识问题上经常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他的史学意识是建立在他对历史知识的认识(认知)之上的。因此,要分析钱穆在历史研究中的史学意识,有必要简要介绍一下他的知识(认识)的基本观点。

钱穆先生的历史知识(认识)论可以概括为:第一,他根据佛教的“必知之道”理论,提出了“知即知,知与知相联”的知识(认识)论,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他的主客合一的历史知识(认识)论。即在承认历史客观性的基础上,指出历史文本本质上是主观情感和价值判断再现的结果。他说:“世界上绝对没有纯粹客观的历史。因为我们永远无法记录过去所有的历史事实,所以我们不得不在没有主观观察和理解的情况下书写历史”;“所以,历史自始至终必然包含着褒贬,明辨是非,绝不做所谓纯粹客观的记录”。[22]其次,在主客体统一的历史知识(认知)论的基础上,强调历史的生命力,即认为历史是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的文化生活,并指出“研究历史的人实际上是在用一种宽度研究这个现在的事件”。第三,在以上两点的基础上,强调历史研究的现代性、时代性和民族性。钱穆老师曾经说过,“研究历史,要‘在现时代寻找问题’,要‘在过去寻找答案”

以上认识表明,在钱穆看来,作者情感等主观因素介入历史文本是合理的、必然的;因此,对于研究中所用史料的理解,还需要考虑其历史,即阅读文本“当知如何看古人之意”,[24]“通过吟诵古文,可以逐渐进入古人的心境,了解古人的心灵和境界”,[25]而有可能达到对文本更准确、更真实的解读。在这一点上,钱穆对待历史文本理解的态度与陈的所谓“正典”理论是相似的。在具体历史的研究中,钱穆先生也是带着史学的意识认识和运用文本材料的。比如他的《哀江南赋》,就是通过对明代不同时代文本的分析,来探究他的“时代情绪”的作品。

需要注意的是,目前,除了一些仍受马克思所批判的“旧唯物主义”影响的老一辈历史学家表示难以接受基于主客一体认识论的新历史理论,并将其视为“唯心主义”之外,大多数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已经逐渐认识到历史中主观因素的影响,史学的方法论在历史研究中的意义也逐渐被一些学者所认识。且不说作为研究起点的学术史的回顾,本身就有其历史属性。就近期的一些成果来看,在后现代主义文本分析理论的影响下,原本被研究者视为客观存在的《史记》背后特定语境的影响逐渐引起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关注,并形成了一股利用“史料批评”讨论历史问题的热潮。这里所谓“史料批判”的实质,无疑是建立在新的历史知识(认知)理论基础上的,属于史学的方法范畴。通过对历史文本的历史考察的结果,在文本产生的语境中理解历史文本,这显然增加了历史探究的深度和了解历史事实的深度,使历史研究更接近历史的真相。虽然有些学者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他们所做的调查本质上是历史研究的工作。所以我认为,如果每一个历史学家都知道我们只能通过史学来认识和理解历史这一事实,那么在反思历史之前,他就应该有意识地树立一种历史反思的意识。(当然,我们也要建立自我反思,因为我们作为认知主体,也是历史性的、有限的。)这种研究的程序方法就是E.H .卡尔在他的《柳如是别传》中所说的:“在研究历史之前,我们应该研究历史学家……在研究历史学家之前,我们应该研究历史学家所处的历史环境和社会环境。历史学家是个人,也是历史和社会的产物。学历史的人一定要学会从这个双重角度来看待历史学家。”[26]我认为,这些史学方法的自觉确立,以及史学的求真实践,必将有一个大的进步。

给…作注解

[1]根据,沃尔什的相关论述主要是在第一章第二节《读明初开国诸臣诗文集》中。根据沃尔什的说法,他通过参考自然哲学和科学哲学做出了这一区分。其中,所谓“自然哲学”,“关注的是研究自然的实际过程时间,侧重于构建一种宇宙论或解释自然的整体”。所谓“科学哲学”,“其任务是反思科学思维的过程,考察科学家所使用的基本概念和此类问题”。虽然历史哲学的划分有其合理的因素,但应该说在实践中还存在很多问题。与自然和科学相比,历史的主体性更为突出,即历史是主体自觉或不自觉地服从某种理论并从其现实立场出发进行叙述的产物。所谓“每个历史学家都是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的”。也就是说,在历史上,“是”和“应该”的问题是很难分开的。所谓对历史本身的认识和对历史的理解,或者说所谓的历史理论和所谓的历史理论,其实往往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历史真实性和政治道德价值实际上是多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很难完整清晰地划分这个边界。正因如此,不仅学术界对这样的划分一直存在争议,就连沃尔什本人也认为“它们并不总是被严格准确地使用”。参见沃尔什《历史是什么?》,何兆武、张文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

[2]这里所说的“本体”是指汉语意义上的“本体”,即事物本来的样子或本身,而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存在。

[3]马克思:《历史哲学——导论》,《历史哲学——导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页。

[4]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三版)和耿主编,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15页。柯林伍德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史学史”的相关论述,可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何兆武、张文杰、陈欣怡著,柯林伍德《马克思恩格斯文集》本(其中,相关论述可见本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增补的《历史哲学讲义》和《历史哲学大纲》);《历史哲学概论》,第三编《历史哲学》,《新史学:柯林武德的历史思想》(第三编)、耿主编,大象出版社2004年出版;以及《历史的观念》第十一章,陈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国内对此的讨论是,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张著《新史学:柯林武德的历史思想》第二章第一节“一切历史都是史学史”;王力宏、王丰收《柯林武德自传》,《思想的力量:柯林武德历史哲学研究》,2016年第4期。

[5]科林伍德:《试论柯林武德的“一切历史都是史学史”》,第124页。

[6]白寿彝主编《史学理论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9页。

[7]钱钟书:《柯林武德自传》,转引自蒋德明主编《史学概论》,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683页。

[8]段玉裁:《模糊的铜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92页。

[9]叶适:卷《七月寒雪:随笔卷》,卷9,《说文解字注》,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17页。

[10]参见王世贞《习学记言序目》卷20 《春秋》,魏连科电校,中华书局,1985年,第361页。

[11]陈远:《弇山堂别集》,陈志超主编,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61页。

[12] 《史乘考误一》,第1页。

[13] 《中国史学名著评论》,第1页。

[14]白寿彝:《中国史学名著评论课程说明》,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380页。

[15]陈元:《中国史学名著评论课程说明》,《白寿彝史学论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93页。

[16]陈元:《通鉴胡注表微》,第528页。

[17]陈元:《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垣卷》,第591页。

[18]陈寅恪:《通鉴胡注表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09页。

[19]陈寅恪:《通鉴胡注表微》,《金明馆丛稿初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0页。

[20]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缘起》,第209页。

[21]陈寅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第209页。

[22]钱穆:《金明馆丛稿初编》,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第28页。

[23]钱穆:《金明馆丛稿初编》,香港,1964年,第三版,第2页。

[24]钱穆:《中国史学发微》,学生出版社,1984年,第314页。

[25]王范森:《中国历史精神》,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7页。

[26] E.H .卡尔:《中国学术通义》,陈恒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33页。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古代史学批评范畴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JJD770010)

资料来源:《近代中国的史家与史学》第5期,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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